白沙

退役电竞选手。别关注我,没结果。杂食,荤素不忌。硬盘艳情写手

【双杰生贺活动】剑关

HE,别被开头骗了。1W+超长预警。虽然写的很长但是可以当大纲阅读。我太废了。

魔改,逻辑死亡,过于仓促,对不起。

似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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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德三年,腊月廿九。



再过一天便是一年一次的好日子,帝都的街道上张灯结彩,挂起的红绸和灯笼似乎也稍稍冲散了都城上空的阴霾。这是入冬以来第一个晴朗的夜晚。疏朗的星子落下光,冷月坠在天际的一角,琉璃似的寒光如水。



能容八匹马并行的长安大街上只剩残雪。夜很深了,更夫也畏寒的躲在屋檐下不愿走动着唱更。这一晚的帝都过于寂静,不像是个盛大节日的前夜。冬夜的寒风里,空落落的街道上,沿街店铺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动,抖出浅红色的光晕,一瞬间萧索。



这路浅淡的红光向北延伸,飘摇着直到长街的尽头。



寒冬的深夜即使晴朗,夜色也浓重,一点淡红最终被黑暗吞没,灯火停止在此。长安街的尽头是江氏的府邸,这个从云梦来的世家以九瓣莲作他们的徽记,门前的风檐下挂着两盏绘了莲花的灯笼,烛火燃起的时候,莲花的九瓣仿佛被风吹动一般在火光中颤动。



今天该是个团聚的日子,来到帝都的世家们入乡随俗,往往在除夕的前夜举行盛大的家宴,流水般的珍馐菜肴彻夜不停,各家都争相请最出名的戏班唱通宵的堂会,戏一折一折唱过去,讲究一整夜都不重样。这两年最受欢迎的戏班是从姑苏来的芙蓉班,里头的旦角儿有一把好嗓子,武行的功夫花俏漂亮,最适合这样热闹的夜晚。于是它家在廿九这天的堂会也被炒到了万金的价格,仿佛是个花头一般供各个世家抢夺。



江氏也不例外。



江府的园子在整个帝都都有名气,这个南来的世家将云梦大泽里的莲花都填进了自家的园子。水阁精巧,仲夏的时候荷叶和莲花簇拥着水上的台阁,那一片绵延的水榭便浮在花海和湖光里。



然而这个时节,水阁里实在是有些冷了。



博山炉里大块的银丝炭已经烧尽,最后一点暖意也散在风中。湖上的风太大了,烧得焦黑的炭在寒风中裂开成粉末。



水阁里正按着年尾家宴的形制布置,这几年帝都的世家公卿们流行用西域来的斛珠缎做年宴的垂花。这种昂贵布料因为一尺一斛珠的价格而得名。用昆仑山的鹤血石染色,据说数十年都不会褪色,在灯火下有着星子一般的光泽。



而今这斛珠缎的垂花绵延了整个水阁,即使烛火都已熄灭,却也仍在冬夜难得晴朗的天光下,闪出一点幽微的颜色。



整整五十桌席面铺开,菜肴丰盛,酒水齐备,碗筷整齐的摆在桌边。江澄垂眸坐在最高的主桌上,正可以看清水阁里的一切。



然而此刻菜肴已经冷了,凝固出一片白色的油花。酒水未动,整个水阁里空无一人,唯有江澄端坐主位,看着台下一片漆黑。



一点月光透进来,映出布幔幢幢黑影。



深夜里水面的寒气翻上来,漫入台阁中,江澄在刺骨的冷意里动了动,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就在这瞬间,水阁里响起一片整齐的,兵刃出鞘的声音。



生钢和刀鞘摩擦出一片森热的杀气,江澄却不为所动,抿了一口杯中的冷酒。



“三十年的天子笑。”他说,“我很喜欢这种酒,大人不来一点吗?”



没有人回答他,可江氏的宗主仿佛也并不需要回答,他抬首饮尽这杯冷酒,轻轻叹了口气:“暖和起来了。”



江澄其实并不会喝酒,这一小杯天子笑像把刀一样沿着他的喉咙割下去,所过之处带起一串火焰,辛辣的味道蹿上来,叫他微微皱了皱眉。



他的眼神却亮起来,目光锐利,像是发硎的剑刃。



水阁里仍是寂静,黑影沉沉。月亮终于爬上了中天,厅堂略微亮起来,拉出一道道参差的人影。



五十道呼吸声沉默的散在下首,影子们沉默的立在水阁边缘。江澄膝上横剑,三毒在剑鞘中隐隐震动。



“五十位好手,再加上您,倒是没有想到我在温家主面前这样有面子。”江澄开口,“江家已经很多年不在帝都开口了,我以为大家该把我忘了才对,不想今年年关还能有这么多客人上门,却叫某惶恐了。”



“江宗主风流倜傥年少有为,是帝都贵女们的梦中情郎,何必这样妄自菲薄。”温逐流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不过是坊间的闲话,何劳您当真。”江澄看向黑暗中的一处,“说起来您还是我父母的旧识,大概也算看着我长大。只可惜今日只剩冷酒冷菜,怠慢了。”



于是一个人影缓缓走出来,那是个消瘦的中年人,面容深刻,半身藏在月光的阴影里,露出一截绣着太阳纹的袍角。



“你姐姐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啊。眼睛长得像你父亲。”



“是了,大家都说我长得像母亲,姐姐更像父亲一些。”江澄漫不经心的回答,看着水阁外一小段荷叶的枯枝,正有一片月光停在上面。



又是一阵沉默。风声渐渐呼啸起来,垂花的布幔在寒风里起落,水阁的窗棂上影子斑驳。



这次却是温逐流先开口:“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的确,这么多年了。“江澄淡淡道。



枯荷上的月光消失了。



一道凌厉的剑风顷刻间席卷了整座水阁。黑暗中传来铠甲断裂和利器入肉的沉闷声响,象牙和玉质的杯碗碟盏悄无声息的碎成粉末。



这场沉默的厮杀来得短暂而猝不及防,那片月光重新落在枯枝上时,水阁的地面上隐约叠满了尸体。



“可惜了这些好酒好菜。”江澄隔着满地的尸体和温逐流遥遥相对,中年男人身后沉默的站着剩下的二十个人,其中两个被削去了右臂,鲜血汇成一小股溪流,“说起来我今晚本来还请到了芙蓉班唱堂会,现在便宜聂怀桑那小子了。”



“来年还会有新戏。”温逐流站在一地尸体中,瘦削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其实只有我是来找你的。”



“毕竟这原本是一场围剿,而不是刺杀啊!”温逐流话音未落便发出一声爆喝,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出手,刀光煌煌,照亮半个水阁。



江澄铮然拔剑,剑风从鞘中铺开,这柄细长的剑在黑暗中隐现,剑光诡谲地穿过刀风,切断了这面锋利的刀墙。



这是速度极快的一击,碰撞的火星里温逐流迫于威势收刀后撤,江澄剑锋向前,凌冽的剑气划破他的脸颊。温逐流横挡,兵刃相接,发出一阵叫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爆喝声在水阁中接连不断的响起,温逐流持刀连斩,两人在黑暗里连对几十招。卷起的刀影剑风割碎了装饰的垂花布幔,破碎的布料在水阁里落雪一样飞舞。



那二十个人仿佛被这样的剑风刀光困在了原地。突然江澄猛得矮身,直扑温逐流胸口,宽大的袍袖飞扬,一道剑光从中飞出,温逐流挥刀迎上,两人在半空中僵持。



“你杀不了我。”



“我确实不一定能杀你。”温逐流道,“但我还有二十个人,虽然他们之前并不是为你准备的。”



刀锋剑刃刮擦,两人错身而过。



那二十个人动了。



再没有人说话,水阁里只剩兵刃击打的声音。窗棂被刀风和剑影绞得粉碎,大块的月光落进来,微微照亮江澄冷峻的侧脸。火星迸溅,月色无声的笼罩了这场厮杀。



叫人生寒的剑风只停止在一瞬,这一刻一切都暂停下来,剑刃停止的瞬间水阁外的风声也止息,月亮不知何时已经隐没进灰重的云层里,冬夜的晴天总是难以长久。



雷霆般的一击。



黑暗中炸开一瞬极亮的火光,温逐流没有想到江澄的剑能快到这个地步,他劈刀横切,然而那柄锐利的细剑沿着刀刃走上去,江澄顺着他的力道把自己整个送了出去,身前空门大开可温逐流无法抵挡!



这是速度和力量都到达了极致的一剑,三毒力压温逐流那把阔背的长刀,两寸厚的刀脊几乎要被震裂,温逐流猛吸一口气,双手握刀,这是斩山岳的起势,然而这劈山的刀劲被截断在半空,那口气散了。



三毒洞穿了他的心脏。血水如泉涌,染红了江澄的大袖。



“我说过,你杀不了我。”



“是,是吗。我……我本想放你一马。”喷涌的鲜血带走了温逐流所有的力气,他顺势扔掉那把刀跪坐下去,“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们一起走呢……”



这是温逐流在这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水阁外风声惶急。



鲜血漫出了露台,滴滴答答的落进湖水里,江澄趟着血,拖着三毒,踉踉跄跄往外走。



水阁外空无一人,只有零落的雪花飞舞。寒冷掩盖了他身后冲天的血气。江澄面容惨白,他的血要流尽了。



一共三十二刀,江澄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能流这样多的血。



但他仍然固执的往前走,我还不能死,江澄在心里说,帝都的冬天太冷了,我还要回云梦。他一直走,一直走,仿佛只要走出这扇门,他就能回到云梦去。



男人咬着牙在雪地里留下蜿蜒的血迹,倒下前他恍惚看到门前廊下的灯笼上画着的九瓣莲,那莲花的花瓣在烛火和风中颤动,像是随着流水起伏。隐约间寒冷散去,江澄似乎回到了云梦,屋前的莲花满池,少年的他转过身喊出一句:“魏婴,莲花开了。“



然而这梦呓般的声音被风雪封缄,江澄嘴唇颤动,却终被大雪吞没。雪大起来,慢慢湮没了一路血迹。



深寂的夜幕里,不知是哪家歌女的歌声隔着遥远的风雪幽幽传来:“重山重山,难过剑关……“





天启元年十月十八日,入夜。



眠月坊,重莲阁。



这是魏无羡喜欢的地方,聂怀桑总嫌弃这里太寡淡。布置寡淡,酒水寡淡,姑娘们也寡淡。年轻的女孩低眉敛目沉默地倒酒,不大爱说话,虽然也漂亮,但和隔壁女人的娇笑比起来总是少一点韵味,唯有倒酒时脖颈微弯的弧度还可赏玩。沉默的姑娘们偶尔拨拉几下琴弦,弹着魏无羡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乡下小调。



“你是老了吗。口味一年淡似一年。知道的是说你好风雅,不知道的还以为魏大人有什么隐疾呢?”



“那当然还是老啦。”魏无羡笑起来,“娇艳的姑娘怎么好砸在我手里,指挥司里忙起来连饭都没得吃,何苦还招惹这些姑娘们。”



说着他便给聂怀桑倒酒:“又没拘着你玩,是你自己要跟过来的。”



“不是好奇么。”聂怀桑端起酒杯轻嗅,眼里闪过一点促狭的笑意,“你的名声在帝都里可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难得看你喜欢什么,我听温宁说这几年你没事就喜欢往这里跑。我这不是怕你看上哪个姑娘,又囊中羞涩不好开口,想着跟过来成一桩好事。”



“说起来你那个指挥司实在不像什么有油水的地方,你现在还住在公衙的后院里?都是做指挥使的人了,还和底下的小缇卫们挤在一起。”



“我一个人,那么讲究做什么。住在司里还有李伯帮我洗洗衣服。总不好和聂公子比。”魏无羡招招手,旁边抱着琴的女孩儿膝行过来,“随便弹点什么?上次我给你们唱的那首学会了吗?”



女孩没有回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将那把七弦的琴横在膝头。



马尾鞣制的琴弦振动,发出的琴音像是雨滴落在莲叶上,叫聂怀桑恍惚间想起仲夏的云梦风光。



魏无羡拿起一根筷子敲着酒杯,和着琴声低低的唱起来:“初荷酬良夜,卿醉云峤头……我乘一叶舟,星月逐水波……”



男人的声音低沉和缓,在这座临水的小楼里月光一样铺开。聂怀桑收了调笑的神情,沉默的看着他。屋外女人的娇嗔和男人的呼喝都在这一刻远去了,仿佛屋外本来就只有满池的月影和莲花。



聂怀桑其实不常能看透魏无羡,然而他自诩阅人无数,于是便常常喜欢向温宁打听魏无羡的去处,过来凑个热闹。



“想不到你还会唱歌。”琴声停止的时候聂怀桑歪在靠垫上冲他仰头,“倒是很久没听到云梦的小调了,帝都这几年总流行姑苏的弹词。”



“我来这里也就是听听琴唱唱歌。”魏无羡抬手示意那个女孩儿继续,“我像是那种有钱得姑娘青眼的公子哥吗?听个曲儿差不多了。“



聂怀桑被这话逗得笑起来:“那也不至于,你这张脸还是值些钱的。“



魏无羡确实是个英俊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落拓的风流,为人好说话,待姑娘们也规矩温和。虽然不怎么有钱但出手也不算小气。这样的男人在风流场里其实是最受欢迎的,然而聂怀桑倒是没听说过哪个姑娘能留住他一晚上,这人常常来听听曲就走了,眠月坊的胭姑还偷偷私下里问聂怀桑,是不是魏大人嫌这里的姑娘不好,或是有些什么别的口味。



这话被聂怀桑学给了魏无羡,叫他被一颗花生米呛进了嗓子眼儿。



“所以说女人心思多么,不好招惹的。“好不容易咳出花生米的魏无羡对他笑着摆手。”



“想什么呢。”魏无羡见聂怀桑神情有些恍惚,忍不住出声,“看上哪个女孩了吗?”



“哪里的话,这屋子里好歹都算是你的人,我怎么有这个胆子。不过是想起你被花生米呛到的那次了。”聂怀桑促狭的抛起一颗花生米,扔在半空用嘴去接,“哎呀,掉了。”



“小莲儿,陪聂公子吃花生去。“魏无羡伸手拍了拍那个弹琴女孩儿的肩膀,”小心他呛死了。“



“倒是个别致的名字。“聂怀桑看着依偎过来的少女,女孩小脸素白,一双眼睛清澈又安静,露出的皓白手腕线条嶙峋,“还真是朵小莲花啊。”



“琴弹得也好。”魏无羡随手在女孩放在他身边的七弦琴上拨了拨,发出一串流水似的琴音。



“那正好,我最近新得了一把好琴,在我手里也是蒙尘,不如借今天的机会送给莲姑娘好了。”



魏无羡笑着拍了拍手:“还不快谢谢聂公子,又成一桩美事。”



女孩倾身为聂怀桑倒酒,露出衣领下一段隐现的锁骨,透着点柔软的艳色。



“我现在倒是品出一点滋味了。”聂怀桑瞥见那一小片光洁的皮肤,“虽然不爱说话,却也叫人心旌神摇啊。”



阁楼外的管弦声忽然盛大起来,夹杂着姑娘们的娇嗔和纷乱的脚步声。



重莲阁在整个眠月坊的高处,视野极好,魏无羡顺着半支起的窗格看出去:“今天有什么大人物……“



一群衣饰华丽的公子被女人们簇拥着往湖心的水榭走,桐木的栈道发出轻快的嘎吱声,聂怀桑顺着魏无羡的视线望出去,吹了声口哨:“倒是没想会在这种地方看到江澄,看来他刚到帝都,码头还没拜完。“



“……那可是有的他辛苦了。“魏无羡收回视线,”江家不是一向在南边么,倒是少见他们来掺和帝都的事。“



“嗳,出了那样的事,江澄这么年轻,在江家估计也不安稳。大概是想来帝都挣些筹码。听说蓝家的蓝曦臣前些天举荐他去鸿胪寺卿手下做事,倒也很讲义气了。“



“算是个好前程。“魏无羡愣了愣,”只可惜如今的帝都并不怎么太平,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得偿所愿。我听说你们这些北方的世家喜欢叫他们南蛮子,想来他也不会有什么惬意日子。“



聂怀桑很是不忿的嗤笑一声:“这种话你也信,不过是些纨绔酒后胡言乱语,蓝家不也是姑苏来的,你看有人敢在蓝启仁面前喊他一声南蛮子吗?”



这话音刚落,重莲阁里便爆发出两人的大笑,魏无羡笑倒在小榻上,边笑边说:“你一提起蓝老头,这酒可实在喝不下去了。”



却见聂怀桑看着他叹了口气:“喝不下去就喝不下去了,看你也不像再有心思喝酒的样子。”



“长夜漫漫,你那小厢房里实在冷清的很,不如今天就带个姑娘回去暖一暖。胭姑很喜欢你,想必不会收你太多钱。”



魏无羡慢慢停住了笑:“你看我像是有钱值得托付的人吗?”他指了指刚刚那把聂怀桑的仆从送上来的鸣泉琴,“给女人花钱可是停不下来的,哪怕口袋里再空,只要看见她们冲你笑也会心甘情愿的掏钱啊。我不过是在指挥司混口饭吃,怎么比得上你出手就是前朝的名琴。“



“好吧。“聂怀桑想了想又道,”这些世家子弟们都好面子,虽然在帝都里狎妓并不算什么,但总还是要遮掩些。江澄如果不在这里过夜的话,过了子时就会有马车在后门等他。“



“……谢了。“



“不必,只是我实在喜欢你这小莲儿,不知道你舍不舍得割爱?“



“哪里来的割不割爱。“魏无羡懒散的靠在桌边,”我不过是请她们来弹弹琴唱唱曲儿,说不定女孩们还在心里嫌我穷酸耽误她们生意。“



聂怀桑怀里的女孩捂着嘴笑起来:“哪里的话,魏大人风流倜傥,还总给我们姐妹送新谱子,整个平意坊就属我们家的姑娘琴弹得最好。怎么会嫌弃魏大人。“说着她的手攀上聂怀桑的肩膀,”只是聂公子这样温柔的人,姐妹们也是喜欢紧的呀。“



“还是你伶俐。“聂怀桑轻轻捏了捏女孩的鼻子,引来她嗔怪的一瞥。

 

 


子时刚过,一辆马车悄悄地从眠月坊的后门离开,车前挂着红色的灯笼,上面画着眠月坊的徽记。



宽阔的青石街道上只有轮毂转过的吱呀声,车厢的布幔上隐隐透出一个男人端坐的身影。



马车踏着秋日的晚霜向长安街去,深夜的帝都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深秋的寒气在月光下起伏,腾起冰凉的薄雾。



马车突然停下了,江澄开口:“怎么了?“



车夫没想到车里的客人居然还是清醒的,忍不住支支吾吾起来:“没,没什么,只是刚刚马车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一个人……可是又不见了。大概是我眼花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惊扰贵客了。“



却见身后的车帘被掀开,车夫忍不住回头,一个极俊美的男人探出身来,他看起来丝毫不像从眠月坊里出来的客人,一双眼睛带着审视般的冷漠,有种锐利的气质。



“您……“



车夫刚开口,便被扔进怀里的几颗金铢打断,客人已经从马车里踏出来:“你回去吧,我自己走。“



“可是……“



“我没喝醉,离我的宅子不远了。你要是担心回去早了被骂,不如去前面街头吃一碗馄饨。“江澄语气淡淡。



车夫没来得及再说点什么,就见江澄已经走远了。背影不多时便隐没在了深秋的夜雾里,一点衣角在月光下隐现,很快消失不见。



天启元年十月十八日。后世的史书把这一天称为射日之征的开端,年轻人们达成了隐秘而坚定的盟誓,却无人知晓这起初不过是源于魏无羡在水阁里漫不经心的一瞥。






江澄推开房门时,一个人影正站在书桌前,听见开门的动静回过头。



这位不请自来的访客似乎在江澄意料之中,年轻的江氏宗主转身将房门关上,看向阴影里的男人:“点灯吗?”



“不必吧。影子太显眼了。”男人似乎轻轻笑了一声,“说不定明天帝都就会传出江宗主看上眠月坊哪位姑娘的艳事了。”



“却不知道御前指挥使深夜到访有什么事?江某现在可是白身,刚到帝都不久,总不见得大人是因为我去狎妓来提审我。”



“还是这样促狭。”魏无羡向着江澄走过来,黑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点幽微的月光从窗檐边透进来,一块令牌被塞进江澄手中,“指挥司的铭牌,有事就来城北的临沧巷找我,当然没事来找我更好。”



江澄食指挑起那枚令牌打了个转,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那里正刻着魏无羡的金印。



“魏大人这样照拂我,倒是让人惶恐了。”



魏无羡叹口气:“帝都现在不是个太平地方,何苦这时候来趟这潭浑水。”



“……你见过哪个世家子弟是窝在一个地方终老呢?”江澄沉默了一会儿,“人总有点野心的,建功立业或者拜相封侯。我也不过是个俗人。”



“江澄。”魏无羡念了一声他的名字,江澄借着那点微光看到他好像摇了摇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



于是一瞬间安静下来,深秋的夜晚万物都归寂,连风声也不再有。那一点点沉默的光落进江澄的眼瞳里,却不是双像主人说的那样有野心的眼睛。



魏无羡看向他,这是双锐利的眼睛,透着一点不甘和凶狠,在黑暗里也亮得惊人。然而朝堂上的人,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好吧。”他听见自己说,“皇上还年幼,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选择。鸿胪寺卿为人还算正直,是个不错的人选。”



“你选哪一方呢?”江澄开口,“魏婴?”



这名字叫魏无羡怔愣了好一会儿,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他了。这个名字仿佛早被人遗忘,沉进十年前云梦的大泽里。所有人都叫他魏无羡,连他自己也快忘了,许多年前还有个少年回过头笑着喊他:“魏婴,莲花开了!”



“我以为不会再有人这么叫我了。”



这名字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往事,云梦的大湖,屋前的莲花和江澄。



魏无羡停顿了一会儿:“我在哪一边很重要么?我不过是混口饭吃的人,指挥司只忠于那把椅子……你来找我,我总是在的。”



“原来是这样吗。”江澄将那枚令牌合进掌心,“大人是个念旧情的人啊。”



“可惜这样的时局里,念旧不是什么好事。”江澄拍拍魏无羡的肩膀,“夜深了,江某就不送了。”庭院里一阵风吹过,窗格上树影瑟瑟,风声萧索。






天启三年。



这是年幼的小皇帝登基的第三年,刚学会说话的小孩穿着龙袍坐在太清宫的椅子上咿咿呀呀啃着手指,口水滴滴答答沾了一袖子。



垂着头的宫人上前,小心地把他快塞进嘴里的拳头拿出来,低声说:“陛下,江大人来了。”



江澄跪在下首行礼,他穿一身下朝后的常服,衣摆处绣着精致的九瓣莲,小皇帝似乎对那纹路很熟悉,低头看见莲花,嘴里噫呜着叫起来:“莲,莲花!江澄……魏无羡!糖!”



他起身,问皇帝身边的随侍:“魏大人来过吗?”



“前几天来过一次。”宫人赶忙回答,“那天皇上正哭闹得厉害,魏大人便献了一盒关外的奶糖和一只雕成金莲的宝音盒。陛下当时就不哭了呢。”



小皇帝大概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忽地从椅子后面摸出一只莲花样的宝音盒旋开,叮咚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小孩咯咯笑起来,抬手招呼江澄:“看!”



那是一支江澄很熟悉的曲子,他小时候在云梦,湖里采莲的莲女常唱这首小调。



“是个精致的玩意儿,难怪陛下喜欢。”他笑了笑,“魏大人有心了。”



先帝正值盛年,却突然暴亡,走的仓促,只留下一个儿子。新立的皇帝年幼,温氏把持了朝政。先帝死时并没有皇后,于是后宫的女人们只能算了太妃太嫔,说不上什么话,在新皇登基的那一天被温若寒统统迁去皇郊的松台寺。



温氏在前朝便早有野心,况且世家的关系盘根错节,叫人不敢妄动。纵使早有人看出温若寒的意图,可他如此雷霆手段,还是打了帝都的公卿们一个措手不及。而今明眼人都知道温氏的目的,只可惜皇帝年幼,只知道坐在太清宫里要糖吃,丝毫不知道他身下这把椅子引得人觊觎。



世家出身的温若寒还没摸上这把椅子,便已然明了打压世家的道理。这两年帝都里一时风声鹤唳,各家都有些岌岌不安的意思。何况早些年温氏便煊赫,想必先帝也没想到有这样的一天。



温若寒本就不是内敛的人,如今温氏如日中天,他也愈发跋扈起来。江澄看着太清宫里零星的从人皱了皱眉:“好歹也是皇上在此,怎么这样少的人。”



“……温大人半月前上朝时奏报北地雪灾,劝谏皇上要以身作则与民同心,不可贪图享乐。便……便把太清宫里的人散了些许出去。”



“皇上身边的人哪能如此随意?”



那宫人不敢答了,只喏喏低头称是。



江澄想起今早路过平意坊时看见醉醺醺的温旭被人扶上眠月坊的马车,不由得叹气:“天冷了,臣下前些日子得了好几张完好的狐狸皮,正想献给陛下做点手炉围脖。冬日难熬,你们莫要怠慢了。”



说着便有人抬进一箱皮毛,那皮子油光水滑颜色鲜亮,引得小皇帝兴奋地拍起手来,嚷着要摸一摸。



“大人这箱皮子倒是送得正好。”一旁的宫人道,“前几天聂太傅进宫时带来了几箱火绒缎,正可以给陛下做几条披风呢。火绒缎那样正的颜色,大概也只火狐的毛才衬得起了。”

 


聂怀桑前年被温若寒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想起来,拎出来做皇上开蒙的太傅。这人是帝都有名的纨绔,皇帝又还是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孩子。这样明晃晃的举动无疑是昭告了温若寒狼子野心,帝都里一时暗流涌动。



江澄离开太清宫时已近傍晚,厚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那个小孩依然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由宫人喂饭,小小的人影被夕阳下巨大的阴影吞没。这座皇城里最巍峨的宫殿在此刻看来只剩下萧索。



他忍不住摸了摸手心里那块铭牌,阳刻的金印早已在经年的抚摸下变得光滑。眼前巍巍宫殿的影子向他压过来,檐角上铁麒麟嘴里含着的铁珠在晚风中滚动出清脆的声响。



上一任鸿胪寺卿上书乞骸骨时对他说:“帝都已经不太平啦,我听说你家在云梦还有不少家业。不若找个合适的时机外放回去也好。这样的深渊,要开始吃人了。”



这个老实正直的中年男人其实远还没有到告老的年纪,然而帝都朝堂下暗涌的波澜已经被他窥出端倪。江澄知道他是好心,却只是向他行礼:“大人说得不错。只是这样的时局里,哪里能事事如愿呢?在下不远千里来到帝都,总想着要做出点什么才好回家去。”



鸿胪寺卿便笑起来:“还是个年轻人啊。”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叹了口气,“是我老了,总想着这么几句话就能劝动你们。有些事不去做,大概是一辈子也不会甘心的吧。”



江澄闻言悚然一惊,却见鸿胪寺卿道:“不早了,明日还要上朝。早些回去吧。”



叫江澄没想到的是,鸿胪寺卿走前的最后一封奏折里,举荐了江澄来接替自己的位置。于是成为新任鸿胪寺卿的江澄,顺利获得了时常被皇帝召见的礼遇。



身旁宫人低声的提醒打断了江澄的思绪。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似乎在宫门前站得太久了,风已经凉起来。他对宫人抱歉的笑了笑,抬步走进那片噬人的深渊。





 

天启六年,暮春。



温氏的气焰日益嚣张,这一年初春,温若寒以皇上年幼,后宫里又没有太后照拂的名义,堂而皇之的住进了太清宫的偏殿。



朝野震动。



“你知道温若寒打的什么主意吗?”聂怀桑把玩着手里整块和田玉雕成的酒杯,“皇帝今年七岁了。”



江澄皱起眉头:“他能等这么久?”



“名不正言不顺,那把椅子不是那么好得的,长城外还有突厥人,温若寒不傻,不想接手一个烂摊子,所以多久他都等得。”



画舫外春光明媚,粉色的桃花逐水而下,引得湖里的鲤鱼争相啄食,抖起粼粼的波光。这时的帝都并不像入夜后那般阴沉,终于能显出一些煌煌的大都气象。



“这片湖和宫里的太液池是连着的,每天寅时会有宫人打开闸门换水,只是这种宫防机密没什么人知道。前朝有个妃子大约是不大受宠,家里父母又刚好亡故。不受宠的妃子多半是没什么机会回去吊唁的。于是半夜偷偷去太液池里放冥灯,哪里知道闸门开了,水灯流出来,被人发现了后宫的徽记。那个妃子后来就以私通的罪名被处死了。”



聂怀桑往前一指,江澄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皇城里高耸入云的观星台清晰可见。他没想到这片湖离那座阴暗的皇城这样近,宫墙把春天分隔开,墙外的春晖熠熠的盛景,而隔着那堵高耸的宫墙,他只想起魏无羡疲惫的眉眼,和小皇帝瑟缩的身影。



“说不定是她故意的呢,住在那样的宫墙里。女人疯起来,什么都做得出来。”江澄淡淡道,“你今天约我出来,总不见得只是想讲讲皇帝后宫的闲话。”



“那妃子有个侄子,后来做了温家的门客。”



“……当年的事不过是传闻。”



“先帝不过二十七,虽然谈不上明君,但是不炼丹也不沉溺美色,每年秋猎还能拖回几头鹿。”



“……温氏如果真的这么大胆,那必然还有别的倚仗。”



却见聂怀桑向他点点头,手指蘸了些酒水,在桌上缓缓写下宗室两个字。



春意暖融,江澄只觉后背发凉。



“指挥司是皇帝的御前仪仗,实际上还归属于禁军。都指挥使有出入宫闱的权力。魏无羡他……”



“这是他的意思。”聂怀桑说,“魏无羡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帝都。我听温宁说,他当年本来已经置好田地准备辞官了。”说着他顿了顿,“听说宅子选在了云梦,有座漂亮的水阁。大概花掉了他的大半积蓄吧。”



窗边有白翼的水鸟点水飞过,踏起的水波很快归于平静。



“世事翻覆。”聂怀桑向他点点头,“江澄,别做后悔的事。”



上一次见到魏婴还是在年头除夕的宫宴上,那天下了雪。江澄跟着朝臣们往殿里走,恰巧迎上魏婴望过来的一瞬。英挺的都指挥使站在祈元殿外的桧树下,肩头一层薄雪,眼神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和忧郁。



魏婴的瞳色很浅,于是这点忧郁像是萦绕的雾气,叫江澄一瞬间停滞,直到身后传来同僚的催促。



然而魏婴不该有这样的神色,印象里他该是个飞扬的男人,唇边总带着笑,有一点漫不经心的懒散和落拓,眼神里藏着一点狐一样的锋锐和狡黠。



对面聂怀桑没有打搅江澄的沉默,他向来是个很能体察心意的人,此时也只是默默坐在一旁看画舫外琳琅的春色。



“……没用的。”江澄喃喃道,“太迟了。”这声音很低,像是叹息,“入毂的人都没有退路,我已经不能再回到云梦了。”



 



天启六年,深秋。



那是很普通的一个夜晚,江澄应了一场酒局,半夜从眠月坊里出来,早有马车在后门等候。



车夫转过头来,是魏婴。



江澄心下一惊,却还是不动声色上了马车。魏婴赶着马离开平意坊的地界,江澄掀开车帘坐到他身边:“你怎么来了。”



“担心你喝醉了,眠月坊的车夫粗手粗脚不会照顾人。”魏无羡侧过身打量着江澄,年轻的江氏宗主大概是因为刚从酒局脱身,面上还染着一点酒意的醺红,眼睛湿漉漉的,神色却清明,透出一股锋利的艳色。



魏无羡忍不住放软了口气:“最近宫里不太平,温若寒把宫门的禁军又裁换了一遍。没有要紧事便暂时不要进宫了。陛下有我看顾,不至于出事。“



大概是今天真的喝多了酒,江澄竟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的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呢?“



“……“



“因为我家以前给过你一口饭吃吗?“



马蹄哒哒的踏在青石板路上,夜雾深沉,江澄抬手去接,摸到一片冰凉的水汽。



“因为你以前说过一辈子帮我赶狗。“魏婴低声说,”你从不食言的。“



这话便说得很有些无理了,江澄挑起个笑:“不过是小时候的戏言。大人都做了都指挥使了,还有怕狗的机会么?“



“你说的,我是个念旧情的人啊。“



“……一句话的旧情么?”江澄沉默许久,“旧情不是这么算的。我已经……我已经护不住你了。”他声音很轻。



“今晚便算了,我们之后还是少见面的好。”



“那你为什么还要叫我魏婴呢。”魏无羡不知何时将马车停在了一树阴影下,月光朦朦的落下来,“你护不住我,便换我来护你。”



江澄闻言只是笑了笑:“魏婴,我们斡旋在这帝都许多年,每个人都有缘由,你的缘由是什么?”



“若只论旧情未免太儿戏了。”说着他顿了顿,“趁着这帝都的笼子还没关上,赶紧走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江家和温家从来不对付。纵然当年你不过是出手帮了不受宠的温宁和温情,也早晚会被人翻出来。何况你已经改名,今后只要我不叫你,又有谁知道你是魏婴呢?”



这话倒说得像是规劝了,江澄也并不等魏婴的回答,径自跳下马车溶进夜幕里。



惟剩魏无羡独自坐在车辕上,看着他的背影默默说出回答:“可我只是想做魏婴啊。”




 

 

圣德三年十一月初一。



皇帝已经十三岁了,三年前的天启十年,温若寒为他订下了皇后,聘的正是他的小女儿温昭。于是改了年号,算作庆祝。



傀儡一般的小皇帝在太清宫里懵懵懂懂的长大,懵懵懂懂的知了事。他的太傅还是聂怀桑,那个闻名帝都的纨绔。



雁归湖,临水小筑。



下雨了,一丝水汽从窗边游进来,烛火摇晃。



“温若寒已经等不及了,再过两年皇帝就可以正式迎娶皇后。那时候他不会再愿意容忍世家的小动作,按魏无羡的意思,温若寒的动作就在这几天了。”



“新仇旧恨。”江澄看着跳跃的火光,“只怕要拿江家开刀吧。说起来我的父母都是死在温逐流手里。他们当年差点坏了温若寒的好事。”



“这段时间你要多加小心。温逐流和他手下的人不好打发,温若寒靠他成了不少事。”



“不必了。”江澄摇头,“温逐流是个大麻烦,留着他总像支冷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穿过你的胸口,不如让他第一次就把箭囊射空吧。”



聂怀桑一瞬诧异:“江家怎么办?”



“你看。”江澄摊开手,那枚象征江氏宗主之位的扳指已经不见踪影,“我已经不是江氏的宗主了。”



“你……”



“我把它交给了我的姐姐,以后见到她可记得行礼啊。”江澄微微一笑,居然难得的温和,“帝都的水太浑了,我要她带着人回云梦去。江氏三代内不会再踏进帝都了,这座城会吃人,不是先祖做游侠的江氏子弟能应付的。”



却见聂怀桑问道:“魏无羡呢?“



“……便不要告诉他。“



“他可不是个能被瞒住的人啊。“



“至少不要让他来送死吧。”江澄看着聂怀桑,“我知道你办得到。”



“我像是那种能硬得下心肠的人吗?”



“难道不是吗?”



“在你眼里原来我是这种人啊。”聂怀桑大笑起来,“放心吧,我会帮你拖住他。”



窗外的雨大起来,雨点拍打着窗棂,发出砰砰的声音。天空中隐隐雷声滚动。



“说起来当年在国子监里,夫子问我们今后的志向。我回答说要当个避火图的画师,蓝启仁当时脸都绿了,戒尺都打断了两根。”聂怀桑突然转开了话题,江澄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跟着道:“你当年确实是个纨绔。”



“我本来也只是想当纨绔啊。”聂怀桑摇头,“后来那老家伙还把我大哥请了来,我大哥当着国子监所有人的面把我又打了一顿,最后只能回家躺着。哪里知道回去之后大哥搂着我上药,说你想当个避火图的画师也没什么,家里有的是纸笔,想要观摩便自去账房支钱。只有一点,千万要署个别人的名字,可不能叫人知道聂家的二公子画避火图。” (避火图=春宫图)



说到这里聂怀桑露出一点沉浸在往事中的表情:“大哥说不然御史廷的那些言官能把他参死。”



“不过后来他也死了。”聂怀桑的语气淡下去,“你看,我本来也只想做个纨绔,可是我哥哥死了。”



江澄默然。



“我不想你们也死了。“聂怀桑说,”努力活下去吧,我该走了。“



他目送聂怀桑走到小筑门前,忽地出声:“如果可能……尽量保住他。”



此时一道闪电滚过,烛火昏暗的室内刹那间被照亮。闷雷落下,聂怀桑看着窗边的江澄,风雷里的男人背脊笔挺,像是把沉默的刀剑。



烛火将要燃尽了。



江澄看着烛泪一点一点落满了烛台。



他想起几天前的夜晚,江厌离拿到扳指时看着他,眼神那样凄惶,他从没看到过姐姐露出这样悲伤的神色。



“你不要江家了吗?”



“姐姐……”江澄侧过脸,“我这一生辜负了许多人,可我不想再辜负他。帝都是个杀人场,我不想看着他因为我踏进深渊,他本来……与这无关啊!”



江厌离无声的哭泣,她是个温柔的女人,从来说不出歇斯底里的话:“我们能一起回云梦去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温氏现在如日中天,我们可以等的。”



“等到我也老去吗姐姐。”江澄替她拭去脸颊的泪水,“要我的孙子替我复仇么?”



江澄说,“十七年前我跪在地上求母亲,可魏婴还是离开了江家。那时我护不住他,我不想十七年后还是这样。”



“可那不是你的错啊。”江厌离的声音颤抖。



“不,姐姐。”江澄看着她,眼里仿佛一簇极冷的火焰在烧,“做不到的,都是我的错。”



……



“江澄,我听说西南的越人会训蛇,什么时候我们去看看?”



“江澄,吃莲子吗!”



“江澄别看书了,我们出去玩啊,镇上新开了一家茶馆,请了北边来的说书班子……”



有时候他烦了,转过身去不想理魏婴。魏婴便会可怜巴巴的凑过来:“江澄,你怎么不理我了?“



“江澄……“



“江澄……“



“江澄……“



“……江澄,我要走了,你会想我吗?“



这一夜他想起许多往事,清晨时一缕晨光从临湖小筑的轩窗里落进来,照见了江澄面颊上一道蜿蜒的水迹。





 

圣德三年,腊月廿九。



云梦江氏前宗主江澄,在这一天被人围杀在帝都的江氏府邸里,据说这场围杀发生在湖心的水阁上,淋漓的鲜血泼满了墙壁。

 

 



 

圣德三年,腊月三十,风雪晦暗。



那是一块带血的铭牌。



是指挥司十年前的制式了,大约是因为被人经年的抚摸,金漆早已斑驳,阳刻着的魏无羡的金印边缘早已被磨去了棱角,显出一种岁月的模糊。



魏无羡伸手想拭去铭牌上的血迹,然而帝都的深冬苦寒,血迹早已干涸,透出铁锈般深沉的颜色,像是抹不去的陈迹。



这血迹是江澄的么?



魏无羡有些恍然,许多事的发生犹如兔起鹘落,而在那之前,人们总以为还会有足够的时间。他心里有些乱,魏无羡握紧了那块铭牌,把它深深烙进手心里。



上一次见到江澄还是在皇城角下的一间小酒肆里。他夜晚巡逻到那里,不知为何遇到江澄。这酒肆生意不大好,老板爱耍些小聪明,酒里总是掺着水,又藏在巷子深处。因此哪怕就落在皇城角下,也没什么人爱来,魏无羡只去过一次。



这样落魄的地方和江澄格格不入,俊美的男人坐在布满油渍和酒渍的木桌边,那桌子甚至还缺了一个角。



夜有些深了,风带着寒意在巷子里游荡,老板已经放下了半边挡风的布帘,酒肆里只剩下江澄一位客人。



魏无羡走进去,老板正在柜台前打着瞌睡,抬起惺忪的眼皮看了他一眼,又一头睡下去。



他走到江澄面前坐下,男人似乎有了些醉意,抬起水波粼粼的一双眼睛看他。



“魏婴,你来啦。”



鬼使神差的,魏无羡没有像往常那样四处找些别的借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江澄抿着酒,魏无羡看着桌上铜壶,他认得这种款式,帝都里的酒家对酒壶有不成文的规矩,这样的铜壶里常常装着普通的白酒,酿得不算好,有些辣口。他没想到江澄会喜欢这样粗糙的口感,毕竟印象中他并不会喝酒。



“来一点么?这家的酒很好,掺了水,不容易醉……”这话的尾音缠绵而缱绻。江澄慢吞吞的伸手想给魏无羡倒酒,被对面的男人按住了手臂。



看来是喝醉了,魏无羡哭笑不得:“江澄,你醉了。”



“不,我没有……”



被按住的手臂叫他楞了一会儿,却也没有再动作,只是慢慢的抽回自己的手。



“是,我醉了。“



醉酒的江澄出人意料的好说话,魏无羡沉默的看着收回手的江澄。眉眼锋利的男人自顾自的倒酒,魏无羡不知为何没有阻止他。



后来回想起,大约是因为昏暗的烛火下,江澄的眼底似乎浮着一点淡淡的悲意,那悲意太模糊,被风雪抑或是灯火搅动成泛起涟漪的池水,叫魏无羡忘了动作。



江澄渐渐醉的深了,绯红的颜色攀上他的眼角,喝醉的男人显出一点孩子一样的委屈。



“有时候真想,回到云梦去啊……“



低喃声含混不清,却叫魏无羡心头一动。然而等他看过去时,江澄已把脸埋进臂弯里睡了过去。



铭牌不知何时已被他手心捂得温热,窗外风声大作,内室的烛火在窗棂上映出雪花飘飞的影子。魏无羡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一提剑,迎着风雪推门而出。

 



巳时,靖恭坊。



魏无羡来时,聂怀桑正在听小莲儿弹琴。



当年的小莲花已经长大了,成了个温顺妩媚的女人。魏无羡看着她一愣,一身汹汹来势也不由得一顿。



“下去吧,我和魏大人有点事要办。”聂怀桑温和的嘱咐她。



女人点点头,向魏无羡露出个笑,收起琴躬身离开。



木门的吱呀声响起,女人的脚步声远去。魏无羡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今夜丑时,你把东华门的禁军调开,给我两个时辰。”



一块虎符被扔在聂怀桑桌前,上面沾着新鲜的血迹。



魏无羡盯着他,眼神阴刻,像是穷途的孤狼。



聂怀桑没想到他这样直白,不禁眼神一变:“禁军的调令不是一块虎符可以办到的,羽林军的总教是苏涉,他可是温若寒的人,你……”



“杀了。”魏无羡利落得打断他的话,烛影摇晃,风雪的天气,还没入夜早已天色昏沉,魏无羡的影子被烛火拉长映在屏风上,单薄的一条,无端透出些锋利的味道。



聂怀桑猛地拍桌而起:“你疯了!”



“我知道你手里有虎贲军的符印。”魏无羡冷冷道,“加上这一块,禁军任你差遣。”



“聂怀桑,我是在命令你。”



烛焰被带起的剑风猛摇,那柄随便已经出鞘,正横在聂怀桑的脖颈上,锐利的剑风割断了他的鬓发。



魏无羡压在眉骨阴影里的一双眼注视着他。聂怀桑觉得自己闻到了铁锈的味道。



“我知道这其实是你原本的计划,不然虎贲军的虎符不会在你手上。可是温若寒已经等不及了,聂怀桑,你等的及吗?”



没有人说话,房间里寂静得可怕。这一瞬一切都凝固了,剑尖的寒意顺着脖颈传上来,犹如实质杀意山岳般压下来。聂怀桑知道这杀意不是对自己,可还是难以抑制的生出恐惧。是自己大意了,聂怀桑想,魏无羡沉默这么多年,差点叫人忘记他有一把渴血的凶剑。



“拿起它!聂怀桑!”魏无羡喝道,“你谋划这么多年,难道不是在等这一刻吗!”



男人忽地颤抖起来,随便割破了他的颈项,一线血流下,染红了绸白的衣领。聂怀桑却毫无所觉,他把那块羽林卫的虎符抓进手里,呼吸急促,鼻息粗重。



“疯了,都疯了……”他颤抖着说。



房间里一瞬默然,魏无羡归剑入鞘,低笑:“这样的宫墙里,这么多年,谁能不疯呢。”



“……我答应你了,魏无羡。”聂怀桑颓唐的跌坐下来,“我本来只是想做个纨绔啊,可是所有人都在逼我……”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江澄想要我保住你。”



窗纸上风雪的影子更盛了,屋外传来怒号的风声,北风尖啸着掠过帝都的上空。悠悠的钟声传来,是除夕宫宴开始了。



魏无羡猛地转身,提剑而出,呼啸的风雪涌进来,烛火嗤一声熄灭了。



聂怀桑下意识喊道:“你去哪里!“



“清君侧!“



孤狼一样的男人奔向风雪,像是一把将要出鞘的凶剑,对帝都发出他最后的咆哮。



后世的史书上把一天称为射日之变。太初元年的除夕夜,魏无羡孤身潜入宫墙。一人一剑血洗了太清宫。温氏滔天的煊赫在这一夜戛然而止,落幕得如此仓促。

 



魏无羡是都指挥使,负责皇城的布防。这样的便利叫宫里的守卫没能拦住他。



温若寒被诛杀在皇帝的御座前,所有暗地里支持温若寒的皇室宗亲全部被清洗。鲜血流满了太清宫的台阶,玉石的台阶被染成红色,十数年都不曾褪去。



禁军被聂怀桑调离,直到天光乍起时,羽林卫才姗姗来迟。



太清宫门缓缓打开,晨曦的光落在羽林卫的甲胄上,魏无羡一身黑袍上有深深浅浅的痕迹,那是未干的血迹。他站在太清宫的大殿上,和殿外的军队沉默着对峙,眼神凶戾而桀骜。



十三岁的皇帝已是个少年,被宫人簇拥着,眼里带着未散去去惊恐。



魏无羡遥遥向他行礼:“臣救驾来迟。“



低哑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



没有人说话。这男人身上带着孤狼一样的凶狠,对视的时候叫人心生胆怯。



小皇帝从不知道曾经那个会给他糖吃的都指挥使会变成狼一样的人,身边的宫人都低下头瑟缩着,没有人提醒他接下来该怎么做。温若寒死了,他隐约知道这也许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于是他转头去看聂怀桑,希望这个总是对他很好的太傅能给他回答。



然而聂怀桑也没有动,他看着大殿里逆光而立的魏无羡,不合时宜的想起了最近在眠月坊里流行的一句唱词。



“重山重山,难过剑关……“



他看着魏无羡脸颊上的血迹,在心里悄悄的想,拦不住的人总归拦不住,江澄大约是横亘在魏婴命里的剑关吧。聂怀桑想起自己认识的魏无羡,他潇潇洒洒走过许多地方,却自甘留在了帝都这个牢笼里,是因为他命里的剑关么?



这个像狼又像狐狸的男人越过重山,终于在剑关前停下了脚步想要终老。



太清宫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没有人喊他平身,魏无羡便摇摇晃晃站起来,自顾自地往外走。



羽林军默然肃立,可是无人敢拦住他的脚步。这个衣衫破烂的男人旁若无人的走在羽林军中,拖着一柄血迹斑驳的剑。



初升的霞光映照出他一夜间斑驳的鬓角,魏无羡迎着盛大的光芒向前。却见他忽然倒了下去,身后是一片蜿蜒的血的脚印。



小皇帝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开口,却被一旁的聂怀桑握住了手腕。



他转过头看去,只见聂怀桑悄悄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江“字。



这样晦涩的暗示,还是个少年的小皇帝不知为何就觉得自己懂了些什么。



于是尚还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魏……魏指挥使救驾有功,以公卿之礼厚葬。“



聂怀桑撩起袍角跪下去:“皇上圣明。“



接着一排一排的宫人跪了下去,太清宫外羽林军银色的铠甲如潮水般涌动,在晨光中海浪一样臣服。



层层的声浪涌上来,响彻了皇城的天空。



这一天,皇帝改年号为太初。




 

太初元年一月二十一,兰台灞桥。



“便送你到这里了。“聂怀桑说,”打算回云梦么?“



“大概吧,好歹置了宅子,总不好空置。“



冬日的灞桥柳枝枯萎,灰蒙的天穹上落下零星的雪花,轻轻拂在魏无羡肩头。



“我有个朋友正好也要向南去,最近正借住在凌云观里,你要是路过,便帮我带他一程。”



“什么朋友这么上心?”



“你伤刚好,他懂些医术,路上有个照应。走吧,我出来太久会被发现的。”



魏无羡闻言却是沉默:“皇帝这样依赖你,日后怎么办?“



聂怀桑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摇摇头。



两人不再说话,魏无羡抬头看向面前巍巍的城池,皇城里观星台高耸入云的塔尖隐约可见。



这座城埋葬了他的半生,吞噬了无数人的鲜血,野心,和永恒的秘密。



渐起的风雪里魏无羡催着马走远了,聂怀桑目送他的身影湮没在天地尽头,兰台里的歌女早起开嗓,搭弦唱起一支小调,那歌声渺渺的传来,零落地散在风中。



“重山重山,难过剑关……“


 

魏无羡停在凌云观前,正见一人撑伞,披着风雪走下山门。



四十八股紫竹老画伞,伞面上一支九瓣莲在风中颤动。



撑伞的人拾阶而下,隔了几层台阶与魏无羡相对。

苍然的山风悠悠吹过,二十年世事如流水。


似是故人来。


——END——

写出来才发现应该是长篇的内容,但是临近交稿了,实在抱歉。

很久没看自己Lofter的主页,突然发现之前的多了好多热度,实在惶恐。

本废因为三次和乱七八糟的原因,这个CP应该只会接约稿了,所以大佬们不用因为这个CP关注我。

因为我自己写文逻辑有点劈叉,所以有问题的可以找我剧透(?),写成大纲文实在对不起!

谢谢大家!

祝老魏和老江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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